永和二十七年,冬。
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,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青瓦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谁在暗处无声地啜泣。方柔坐在梳妆镜前,看着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,素白得近乎透明,唯有唇上被强行抹了胭脂,艳得有些刺眼。
“姑娘,时辰快到了,该换上嫁衣了。”贴身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,捧着那套绣金蹙银的大红嫁衣,手指都在发颤。
这嫁衣本该穿在嫡姐方妍身上。
三日前,先帝遗诏颁下,指名要镇国公府嫡女入东宫为太子妃,以固储君之位。可镇国公方明远眼珠子一转,便算准了太子萧景渊虽为储君,却因母妃早逝、外戚薄弱,在朝中根基尚浅,远不如手握兵权的大皇子萧景瑞势头盛。
嫡女方妍是他精心培养的棋子,要送进大皇子府做侧妃,谋的是未来“从龙之功”的泼天富贵。至于先帝遗诏……一个无依无靠、生母早亡,还沾着“叛臣外孙女”污名的庶女,恰好是最好的搪塞之物。
方柔垂着眼,看着自己腕上那只半旧的玉镯——这是她生母临死前留的唯一物件,质地普通,却被她磨得光滑温润。她记得母亲曾说,做人如璞玉,纵被蒙尘,也得守着内里的韧劲儿。
“哭什么?”方柔的声音很轻,听不出情绪,“不过是换个地方住,总好过在国公府里,连冬日的炭火都要省着用。”
春桃哽咽着不敢再说话,只是小心翼翼地帮她解下旧衣。嫁衣很重,金线绣的凤凰压在肩头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人骨头疼。方柔抬手,指尖拂过凤凰的尾羽,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这时,门外传来脚步声,嫡姐方妍穿着一身水绿色的锦裙,珠翠环绕,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。她身后跟着的,是面无表情的镇国公方明远。
“妹妹,这身嫁衣真衬你。”方妍走到镜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柔,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,“你瞧,这东宫太子妃的位置,旁人求都求不来,父亲却特意为你求来了,你该多谢父亲,多谢我才是。”
方柔没抬头,只是轻声道:“多谢姐姐‘让贤’。”
“让贤?”方妍嗤笑一声,伸手掐了掐方柔的脸颊,力道重得让方柔眉心微蹙,“妹妹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,你本就是卑贱庶出,若不是先帝遗诏逼得紧,你以为你有资格穿这身红?替我入东宫,是你的福气,也是你这辈子唯一能给国公府做的贡献。”
方明远这时才开口,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雪:“方柔,父亲再问你一次,入东宫后,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,你记清楚了?”
方柔缓缓起身,转过身面对父女二人。她穿着厚重的嫁衣,却站得笔直,像一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野草。她垂着眼,遮住眼底翻涌的寒意,语气恭顺:“女儿记得。守好东宫本分,不惹是非,不与娘家牵扯,更不耽误姐姐的前程。”
“你明白就好。”方明远满意地点点头,语气依旧冷漠,“能入东宫是你的福气,家中养你十六年,你当知恩图报。往后在东宫,若敢给国公府惹半点麻烦,***在地下也不得安宁。”
这句话像一把钝刀,慢悠悠地割在方柔心上。她母亲本是书香门第的**,只因外祖父被诬陷“通敌叛国”,才被迫嫁给方明远做妾,一生受尽冷落,三十岁便郁郁而终。如今,连母亲的亡灵,都要被用来要挟她。
方柔的指尖攥得发白,指甲几乎嵌进掌心,面上却依旧平静:“父亲放心,养育之恩,女儿必定……涌泉相报。”
最后四个字,她说得极轻,却带着一丝旁人未察的冷意。
方明远和方妍没听出异样,只当她是怕了。方妍又炫耀般地提起大皇子府送来的赏赐,方明远则叮嘱她要“安分守己”,两人说了半刻钟,才施施然离去。
房门关上的瞬间,方柔脸上的恭顺尽数褪去。她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,看着方妍被丫鬟簇拥着走向西跨院——那里正张灯结彩,准备着明日送方妍入大皇子府的事宜。
而她这里,只有一盏孤灯,一件冰冷的嫁衣,和一条通往深渊的路。
“涌泉相报……”方柔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,眼底寒光乍现,“方明远,方妍,你们想要踩着我的骨血攀龙附凤?那我便让你们看看,这火坑,我能不能爬出来;这东宫,能不能成为我方柔的立足之地。”
窗外的雪下大了,雪花落在窗棂上,很快融化成水,像泪。
半个时辰后,东宫的迎亲队伍到了。没有喧天的锣鼓,没有热闹的人群,只有一队沉默的侍卫和一顶简陋的花轿,停在镇国公府偏僻的侧门。
方柔踩着小板凳上了花轿,轿帘落下的瞬间,她听到春桃压抑的哭声,也听到方妍和丫鬟们说笑的声音。
花轿很稳,却走得很慢,像是在一步步踏向未知的黑暗。方柔坐在轿中,闭上眼睛,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。
她知道,从踏入这顶花轿开始,她不再是镇国公府那个任人欺凌的庶女方柔,而是东宫太子妃——一个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傀儡。
但傀儡,也有想要活下去的权利。
她要活下去,不仅要活下去,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。她要让那些把她当弃子的人,终有一天,跪在她面前,为今日的所作所为,付出代价。